爷爷家的。
有一个能够十分贴切形容爷爷奶奶厨艺的描述,就是“最大程度保留菜原本的味道”。
豆芽就是豆芽味儿,豆腐就是豆腐味儿,茄子就是茄子味儿。
白菜猪肉馅儿饺子,就是白菜和猪肉和面皮的味儿。
不知道各位能否体会这段文字。
我小学六年在爷爷家住,一直瘦的皮包骨头。两个老人只会叹气,说我不喜欢吃饭,怎么能长个儿呢。
每当此时,父亲的沉默震耳欲聋,母亲则会欲言又止。
那个时候,家庭条件还不是特别好。但是我妈会隔三差五带我去门口的餐馆吃一顿鱼香肉丝盖浇饭。
我会风卷残云,用第三到四碗米饭,消耗掉菜盘里剩下的最后一滴酱汁。
此时回家,母亲会假装不经意地提一下,孩子在外面吃得很多。
我爷爷奶奶不信邪,终于自己带我去了一次餐馆,看着我像一只饕餮,只恨不能把盘子嚼碎了咽进去。
回到家,老两口研究了很久。
最终得出结论,我就是喜欢花钱吃饭。这种娇惯的小毛病,长大就好了。
直到小学毕业后,在初中旁边租了一个新的房子,每天给我做饭的人从爷爷奶奶变成了我妈。
我终于吃到了全国第二难吃的菜。
我依旧瘦弱,我妈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就是喜欢花钱吃饭。
这两对夫妻,怀疑过我,怀疑过市场,唯独不怀疑自己的厨艺。
直到那一年,母亲需要频繁出差,一个月在家只有几天,给我做饭的人终于变成了我爸。
于是我吃到了全国第*******的菜。
他做的最好吃的饭,就是把红油辣椒夹在馒头机给我当早餐。不懒的话会再加一点豆腐乳。
我跟他谈厨艺,他跟我谈感恩。
其实他是知道自己做饭难吃的,于是他想到了另一个办法。
每天就给我三十,早中晚直接面馆解决。现在想想,我是很好养活的。
直到某一天晚上到家,桌上已经有了两菜一锅饭。
父亲说,尝尝我的新手艺。
我轻轻闻了闻,对着厨房喊:
别躲了,出来吧。
老两口笑着从卧室走出来。
撒普莱斯孙贼!
晚餐,我吃着豆腐味儿的豆腐,茄子味儿的茄子,脑子里还荡漾着楼下干煸拉条子的油烟气。
他俩住了一个月,刮走了我身上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几两肉。
终于,有一天,他俩不得不撤离。
因为我得了甲流。
老两口被父亲紧急赶走后,我大姨听说我生病,直接从三百多公里的地方赶过来。
已经生病了,必须要吃好。
她拿着厨勺,站在夕阳下的剪影,我现在还记得。
我至今认为,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饭。
大姨在家里住了一个月,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。
每天的饭菜都不会重复,一顿饭里可能同时出现臊子面和炒菜米饭。我想吃什么,她就从厨房里端出来什么。哪怕是晚上十点多,我随手打开冰箱,她也会从客厅跟出来,拿出中午剩下的米饭,给我一个“交给我吧”的眼神。
蛋炒饭里的米饭颗粒分明,又不是那种夹生的硬。碎鸡蛋不算清淡,有盐和油脂渗透在里面。切成细丁的火腿在混炒前提前用油炸过一次,咬破酥脆的外皮,里面还有细腻的猪肉纹路。它们混在一起,鸡蛋和火腿的味道穿梭在米饭里,一口下去,嘴里是咸香的,鼻腔里却是最后一把小葱的新鲜气息。
我热泪盈眶,只感觉人生都被升华了。
然后,我妈结束了自己的出差,回来了。
她抱着我流泪,说这半年亏欠我太多,都没给我好好做过一顿饭。
我在她怀里流泪,眼睛里都是收拾行李的大姨。
送走大姨的那个下午,我在学校里失魂落魄。同学叫我放学踢球,我也直接拒绝了。
我没有更多的脂肪可以浪费了。
直到回到家,我看见了父母抱着一碗臊子面吭哧吭哧,大姨从厨房里走出来,问我想吃什么。
她说,好不容易养胖了,不走了,再多住一阵儿,带带徒弟。
我嚎啕大哭。
我又吃到了全世界最好吃的菜。
我妈开始跟大姨学做饭,手法日益提升。逐渐从不好吃,过渡到一般,再升华到好吃。
后来大姨还是回去了。
实话实说,这次没有那么伤心了。
迄今为止,我妈的手艺已不亚于当年的大姨。
但每在大姨家吃饭,我仍觉着此处盛产全国最好吃的菜。
就像每去爷爷奶奶家,我依旧吃不了几口。
可能是什么奇怪的口味守恒定律。
后来爷爷去世了,奶奶做饭愈发草率。
我开始在餐桌上坚持更长的时间,筷子始终在手里,但还是吃不下几口。
我爸又会给我讲感恩,我说你行你吃,他也就不说话了。
写了好多,偏题好多。
我长大之后,才发现吃饭对自己多重要。
现在工作了,每天只要吃一口香的,我就感觉填充了七成的幸福感。
但是小时候,那些吃不香的日子,幸福却是十足的。想来是一些别的更重要的东西,填充了口感的空缺。
好在,虽差了几口吃的,但却从来不差厨师们的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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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.9.14晚补充
关于老两口的可公开的一些情报。
爷爷奶奶祖籍河北,在北京长居,我出生之后就一直在宁夏了。
因为一直在军工厂(位于宁夏,他们在此处开始假装学习做饭),周围都是东北人,所以硬要算的话,他俩认为自己的菜风当属于东北一派。
至少他们一直是这么告诉我的,所以我一直认为东北菜难吃,直到我大学到了长春。
真香。
糖醋溜肉段,铁锅炖大鹅。
东北饺子锅包肉,烤肉烤串麻辣拌。
咔咔好吃咔咔煊,然后咔咔长肉。
真他么香啊。
对于爷爷奶奶,从东北菜里唯一学到的优点,就是量大。
写到这里就想起来爷爷了。
他已经离开三年了。
我很幸运,有机会传承到爷爷的部分美好品质。
当然,不包括厨艺。
有机会再补充吧,我去给奶奶打个电话。
--2024.9.18补充--
再说一个小时候的故事。
爷爷奶奶的饭是难吃的,但每个月总有几天,爷爷会端上来一盘自己卤的肘子肉。
香到让我怀疑里面添加了少许唐僧。
我很难确定,当时觉着有如实质的香气,到底是因为它确实可口鲜美,还是因为我确实如饥似渴(literally speaking)。
每当这时,从不跟我抢食的父亲,也会多夹几片进嘴里。
我问爷爷,这肘子怎么做的,真好吃啊。
他说这是独门配方。
直到上初中,从爷爷家搬了出去。偶有周末回去,爷爷也很少端上那一盘肘子肉。
上文也提到过,老两口短暂地来过我初中的居所,做过一段时间的饭。
我曾在中午出门时请求,晚上踢完球想吃到爷爷卤的肉。
老头是沉默的,奶奶答应了下来。
但那一晚,肉并不香。
我只觉着是爷爷的手艺不好了,这唯一能俘获人心的菜肴从此消失。
爷爷看出了我失落,咬牙跟我说,明天再做一次。
第二天晚上,我又吃到了原来的味道。
老头一边吧唧嘴一边骂我,下次想吃早说,不然腌制的时间都不够,能好吃么。
我便记住了,卤肉是需要提早准备的,一天即可。
再后来,老两口撤离了。
再再后来,老两口也搬家了,我从周末偶尔去,变成了每学期偶尔去。
爷爷再也没有做过肘子肉,因为我大部分情况下,只会突然有时间过去(周末的补习临时取消),没有办法提前一天告诉他。
终于有一天,应该是个长假,我提早说明了肘子肉的诉求,但第二天的口味让我有些失落。
老人的味觉变得不那么敏感了,我想,虽然他们之前的味觉也一直是个谜。
总之,我后来就不再提这茬了,肘子肉成了封存在记忆里,和老头绑定的一个传说。
后来的后来,爷爷得了阿尔兹海默症。
先是忘记了怎么做饭(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件好事),之后忘记了哪里是厨房,接着又忘记了怎么吃饭,最后忘记了我。
我跟奶奶在客厅聊天,爷爷躺在卧室里念叨我听不懂的人名地名。
我跟奶奶说,你还记着我爷卤的肘子肉么,真香啊,他还说有个独门配方,你会整么?
奶奶说,他有个屁的配方,那肘子是他骑车到老城区给你买的。
爷爷奶奶原来的家,就在老城区不远,一盘肉只需要骑车十分钟。
后来我搬家,他们也搬家,全家老小,又只有我会馋那一口肉。那盘肉离他们越来越远,我也离他们越来越远。
爷爷偶尔会想起小时候的我,不知道那些杂乱的回忆里,我是在对着肘子肉大快朵颐,还是对着他的炒豆腐眉头紧锁。
爷爷去世后,我很少梦见这个老头,他仅有地出现过一次的梦境中,左手端着炒菜右手端着肉,像是清河街掌管难吃与美味间平衡的神。
梦里醒过来我就直乐,给媳妇儿讲了关于肘子肉的故事。
她说,奶奶说错了。
我说你想好再说,休要口出狂言,我家尊老爱幼,老太太的话就是圣旨。
媳妇儿翻个白眼不再搭理我,几分钟后我还在回味梦里老头的样子,她突然又开口。
那不就是你爷爷的独门配方吗。
作者评论
我们很难在一件自己觉着不重要的事情上和别人产生共鸣,哪怕是最亲近的人。
对于爷爷奶奶来说,他们对食物的要求从来都是“可以吃,那就吃”;对于我父母,他们能够体会到“不好吃,不想吃”,但也同时“无所谓,也能吃”。
直到我这个奇葩出现,打破了传承在基因里的味觉不敏感,一度表现出“真难吃,我不吃”。
爷爷奶奶是爱我的,只是关注点不在三餐里,因为这个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,所以很难体会到我对口味的喜好。
母亲也是爱我的,所以母亲会主动学习做饭,直到我每顿饭都赞不绝口。
父亲也是爱我的,他不给我做饭,确实也是为了我好(摊手)。
我现在做饭也很好吃。
我媳妇儿做饭,,,也很认真。
他们都是爱我的,反过来也一样。
最后,祝诸君永远被人所爱,三餐所食皆合胃口。
你认为最难吃的菜是什么? - Tepp的回答 - 知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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